田七郎

时间:2019-10-30 23:02:02 编辑:文言文之家

原文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箠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左豸右區)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槛间,更无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室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终以不足报武为念,裹粮入山,凡数夜,忽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跨闾而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但祝公子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舍履满。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卧。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七郎背剑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迄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颌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别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更佳。”

  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诉。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慰劝令归。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签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终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伊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突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月余,禽犬环守之。武厚葬之。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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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武承休,是辽宁辽阳县人。他喜欢结交朋友,所交往的都是些知名人物。一天夜里,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您的朋友遍天下,都是滥交。惟有一人可以和您共患难,怎么反而不去结识呢?”武承休问道:“他是谁呀?”那人说:“不就是田七郎吗?”武承休醒来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他见到朋友们,就打听谁是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认得田七郎是东村一个打猎的。武承休便寻访到田家,用马鞭子敲门。不多时,有个人出来,年纪二十多岁,生得虎目蜂腰,戴着一顶满是油污的便帽,穿着黑色的犊鼻裤,上面有很多白补丁。他拱手齐眉问客人从哪里来。武承休说出自已的姓名;并假托路上不舒服,要借间房子暂时休息一下。他打听谁是田七郎,七郎回答说:“我就是。”于是引着武承休进了家门。武承休见院内有几间破屋,用木岔支着墙壁。进了一间小屋,看到一些虎皮、狼皮悬挂在柱子上,也没有板凳椅子可坐。七郎就地铺虎皮代替座位。武承休和他谈起话来,听他的言语很朴实,非常喜欢他。立即送给他一些银子,让他过日子用。七郎不接受,武承休硬是给他。七郎接过银子去告诉母亲。不一会儿又拿回来还给了武承休,坚决推辞不收。武承休强让了好多次,他还是不收。这时田母老态龙钟地来到,很严厉地说:“老身只有这一个儿子,不想叫他侍奉贵客!”武承休很羞惭地退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反复地想来思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恰好随从的仆人在屋后听到了田母说的话,于是便告诉了他。起初,七郎拿着银子去告知母亲,田母说:“我刚才看见公子,脸上带有晦气纹理,必定要遭奇祸。岂不闻:受人知遇的要分人忧,受人恩惠的要急人难。富人报答人用财,贫人报答人用义。无故得到别人厚赠,不吉利,恐怕是要让你以死相报啊。”武承休听到这些话,深深赞叹田母的贤能,然而也越加倾慕七郎。第二天,武承休设筵邀请田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便到七郎家,坐在屋里要酒喝。七郎亲自为他斟酒,端上鹿肉干,很尽情礼。过了一天,武承休又邀请答谢他,七郎这才来了。两人亲密融洽,非常高兴。武承休又赠送他银子,七郎就是不收。武承休借口购买他的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七郎回家看了看所存的虎皮,计算了一下,抵不上武承休的银子数,想再猎到虎皮而后献给他。可是进山三天,毫无猎获。又遇上妻子有病,需要看护熬药,也来不及再去打猎。过了十天,妻子忽然病重死去。为了料理祭祀和丧葬,拿回来的银子逐渐花光了。

  武承休亲自来吊唁送殡,拿来的礼仪很丰厚。葬事处理完了,七郎带上弓箭进了山林,更想猎到虎以报答武承休,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武承休知道后,就劝他不用急,恳切地希望七郎能来看望他;而七郎始终认为欠武承休的债,感到遗憾,不肯来。武承休于是先向他索要家存的虎皮为借口,好让七郎快点来。七郎查看原先所存的虎皮,已被蠹虫蛀坏,上面的毛也都脱落了,心情愈加懊丧。武承休知道了,骑马来到七郎家里,极力安慰劝解他。又看了看坏了的皮革,说:“这样更好,我所想要的皮,本来就不用毛。”于是卷起皮革拿出门,并邀请他一同前去。七郎不同意,武承体只得自己回家。七郎想,这样终归不足以报答武承休,便带上干粮进了山。过了几夜猎获了一只虎,把它完整地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治办了酒筵,请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推辞得很坚决。武承休锁上了院子的大门,使他无法出去。宾客们见七郎衣着质朴简陋,暗地里都说武公子乱交朋友。而武承休应酬照顾七郎,比对其他的宾客都周到得多。他为七郎换新衣,七郎不接受;只好乘七郎睡觉时偷偷地把衣服换了,七郎没办法只好穿上了。七郎回家以后,他的儿子遵照祖母的吩咐,给武家送回了新衣,并索要父亲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说:“回去告诉你祖母,旧衣已拆作鞋衬了。”从此以后,七郎每天都把猎获的兔、鹿赠送给武承休,但武承休请他时,却再也不去了。武承休有一天到七郎家里去,正遇七郎外出打猎还没回来。田母出来,倚着门对他说:“请你不要再来招引我的儿子了,大不怀好意!”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个礼,很羞惭地走了。过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诉武承休说:“田七郎因为与人争夺一只猎豹,殴死人命,被抓进官府里去了。”他听了大惊,骑上马疾驰官府探望,七郎已被带上镣铐收押在狱中了。七郎见到他没有话,只是说:“从此以后麻烦您多周济我的老母。”武承休很凄惨地出来,急忙拿出很多的银子奉送给县令;又拿一百两银子赠送死者的家庭。过了一个多月没有什么事了,七郎才被释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对七郎说:“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给的了,再不是我所能吝惜得了的。但愿公子能一生平平安安,不遇上灾难,就是儿的福气。”七郎要去感谢武承休,田母说:“去就去罢,见了武公子不要感谢他。要知道小恩可谢,而大恩不可谢。”七郎到了武家,武承休用温暖的话语安慰他,七郎只是恭顺地答应着,家人都怪七郎粗疏,而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愈加厚待他。自这以后,七郎常常在武家一住好几天。赠送他东西就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适逢武承休过生日,这一天宾客仆从非常多,夜间房舍里全住满了人。武承休同七郎睡在一间小屋子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稻草躺卧。二更天将尽的时候,仆人们都已睡着了。他们两人还在不停地谈话。七郎的佩刀原先挂在墙壁上,这时忽然间自己跳出刀鞘好几寸,发出铮铮的响声,光亮闪烁如电。武承休惊起。七郎也起来,问道:“床下躺的都是些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说:“都是些仆人。”七郎说:“其中必定有坏人。”武承休问他是什么缘故。七郎说:“这刀是从外国买回来的,杀人不见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人佩带过它。用它砍了上千个脑袋,仍像新磨过的一样。只要碰见坏人它就鸣叫着跳出刀鞘,此时就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当亲近君子,疏远小人,也许万一能避免灾祸。”武承休点头同意。七郎始终闷闷不乐,在床席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说:“人的祸福是命运罢了,何必这样担忧?”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因为有老母在堂。”武承休说:“怎么竟会到了这种地步!”七郎说:“不出事就好。”原来床下睡着的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个一直受宠的仆人,很得武承休的欢心;一个是僮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最不顺从,好因为小事与公子瞪着眼争执,武承休常生他的气。

  当夜武承休心里揣摸,怀疑这“坏人”必定是李应。到了早晨,便把李应叫到跟前,好言好语把他辞退了。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了王氏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在家看门。当时武的住处菊花正好开得很鲜艳,新媳妇认为公爹出了门,他的院子里一定不会有人,便自己过去采摘菊花。林儿突然从屋里出来勾引调戏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儿强行挟进了屋里。她大声喊叫着抗拒,脸色急变,声音嘶哑。武绅听见跑进来,林儿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来听说此事,愤怒地寻找林儿,竟已不知逃到何处。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里去了。这位御史在京城任职,家里的事务都托付他弟弟处理。武承休因为与他有邻里情谊,送书信去索还林儿,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愤恨,便告到了县令那里,捕人的公文虽然下了,然而衙役却不去逮捕,县令也不过问。武承休正在愤怒之际,恰好七郎来了。武承休说:“您说的话应验了。”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七郎听说脸色惨变,始终没说话,径直走了。武承休嘱咐干练的仆人寻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里回家的时候,被寻察的仆人抓获,带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逊辱骂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本来就是位很厚道的长者,恐怕侄子暴怒会招致祸患,就劝他不如用官法来治办林儿。武承休听从叔叔的吩咐,把林儿绑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县衙。县令释放了林儿,交给御史弟弟的管家带走了。这样一来,林儿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扬言,捏造说武家的儿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没有办法,忿恨填胸,气得要死。便骑马奔到御史家门前,指天划地地叫骂。邻人们好歹慰劝着让他回了家。过了一夜,忽然有家人来报告说:“林儿被人碎割成肉块,扔到野外了。”武承休听了又惊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会儿又听说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杀人,于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对质。县令不容他俩辩解,要对武恒动杖刑。武承休高声说:“说我们杀人纯是诬陷!至于说辱骂官宦世家,我确实干过,但与叔叔无关。”县令对他说的话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圆睁想冲上前去,众差役围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签数还没打到一半,就已气绝。县令见武恒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边号哭一边怒骂,县令好像没听见。武承休于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愤欲绝,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和七郎商议一下,而七郎却一直不来吊唁慰问。他暗自想:对待七郎又不薄,怎么竟如同不相识的路人呢?进而也怀疑杀林儿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转念一想,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事先不来和我商量?于是派人到田家探寻。去了一看,田家锁门闭户寂静无人,邻居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宅,与县令通融说情。当时正是早晨县衙进柴草和用水的时候,忽然有个打柴的人来到了跟前,放下柴担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俩而来。御史的弟弟惊慌急迫,忙用手去挡刀,被砍断了手腕,接着又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县令见状大惊,抱头鼠窜而去。打柴人还在那里四顾寻找。差役吏员们急忙关上县衙的大门,拿起木棍大声疾呼。打柴人于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们纷纷凑过来辨认,有认识的知道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县令受惊以后镇定下来,这才出来复验现场。见田七郎僵卧在血泊之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快刀。县令正要停下来仔细察看一下,七郎的僵尸忽地一下跃起,竟然砍下了县令的头,随后才又倒在地上。县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祖孙二人早已逃走好几天了。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急忙赶去痛哭,表达哀伤之情。仇人们都说是他指使田七郎杀人。武承休变卖家产贿赂当权的人,才得以幸免。田七郎的尸体被扔在荒野中过了三十多天,有许多飞禽和狗环围守护着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尸体取走,并且厚葬了他。田七郎的儿子当时流落到登州一带,改姓了佟。后来当了兵,因为立功升到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才领着他找到父亲的坟墓。 [2]

  异史氏说:不轻易接受一分钱的馈赠,正如他不忘记一饭之恩那样。七郎的母亲是多么贤惠啊!田七郎其人,愤恨未能尽雪,死了依然杀死了县令,这是何其的神奇啊!若使荆轲也能如此,那么也不会让人遗恨千年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可以弥补天网的缺漏,世道茫茫,遗憾像七郎这样的人太少了。真让人悲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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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辽阳:清代州名,治所在今辽宁省辽阳市辽阳县。

  [2]貙(chū初):兽名。《尔雅·释兽》:“似。”《注》:“今虎也, 大如狗,文如。”

  [3]腻帢(qià恰):满是油污的便帽。帢,圆形便帽。又,即“腻颜”,见《世 说新语·轻诋》。

  [4]皂犊鼻:黑色遮膝围裙。犊鼻,即“犊鼻”,围裙。

  [5]狼蜕:狼皮。蜕,蝉、蛇之类的脱皮,这里指兽皮。

  [6]皋比:虎皮。《左传·庄公十年》:“自雩门窃出,蒙皋 比而先犯之。”《注》:“皋比,虎皮也。”

  [7]龙钟:形容衰老、行动不便。

  [8]晦纹:主有晦气的纹理;此为旧时相者之言。晦,晦气,倒霉。

  [9] 死报:以死相报。

  [10]脯:干肉。

  [11]浃旬:过了十天。浃,周匝,圆满。旬,十天。

  [12]斋葬:祭祀与葬埋。斋,斋祭。

  [13]临存:看望。

  [14]殃败:败坏。殃,败也,见《广雅·释诂》。

  [15]轴鞟(kuó括):起皮革。鞟,去毛的兽皮。

  [16]裹粮:携带干粮。

  [17]敝裰:破衣。

  [18]履衬,做鞋用的衬褙。

  [19]贻:赠送。

  [20]门:犹“闾”,两人倚门对语。《公羊传·成公二年》:“相与闾 而语。”何休《注》,“闾,当道门。闭一扇,开一扇,一人在外,一人在 内,曰闾。”

  [21]引致:招引。

  [22]发肤受之武公子,犹言武公子为再生父母。发肤,代指身体。《孝 经·开宗明义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23]终百年,犹言终生。

  [24]初度:生日。《离骚》:“皇览揆余于初度兮。”

  [25]夜舍屦(jù具)满:留客过夜的馆舍,住满了人。夜舍,馆舍、客 舍。屦,履,汉以前称屦。古代席地而坐,宾客人室脱鞋就席。屦满,犹客 满。

  [26]剌剌:象声词。此指话多不停。

  [27]匣:此指刀鞘。

  [28]未尝濡缕,意谓刀过头落,血尚不及沾衣。《史记·刺客列传》谓 荆轲所用匕首,“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濡缕,沾湿衣服。

  [29]决首:斩首。

  [30]新发于硎;新从磨石上磨过。语出《庄子·养生主》。硎,磨刀石。

  [31]老弥子,指久受宠爱的娈童。弥子,春秋时卫灵公的幸臣弥子瑕。 他曾假托君命,驾灵公车外出,又曾把自己吃过的桃子给灵公品尝。灵公不 但不予责怪,反而更加宠信。见《韩非子·说难》。

  [32]同袍义:同事的情谊。《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 袍。”袍,长衣,类似后来的斗篷,军人行军时,日以当衣,夜以当被。义, 情谊。

  [33]质词邑宰:具状请县令审理。质,评断。

  [34]勾牒:拘捕犯人的公文。

  [35]干仆:干练的仆人。

  [36]刺书;书信。《释名·释书契》:“书曰刺,书以笔刺纸简之上也。”

  [37]纪纲:管家;奴仆之管领者。语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38]倡言:扬言。丛众:人群。

  [39]俯仰:意谓指天划地。

  [40]脔割:碎割。脔,割成肉块。

  [41]杀人莫须有:意谓说我杀人,这是诬陷。南宋秦桧陷害岳飞,狱成, 韩世忠不平,质问秦桧。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莫须有。” 世忠怫然曰:“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绍 兴十一年》。莫须有,两可之言。俞正燮《癸巳存稿·岳武穆狱论》:“莫 须有者,莫、一言也,须有、一言也;桧迟疑之,又言有之。世忠截其语而 合之,以诋桧之妄。”

  [42]操杖隶:执行杖刑的衙役。

  [43]数:指杖刑的杖数。封建宫衙施杖刑时,审讯者确定杖数后,从公 案筒中抽掷地,施刑者按照分付的数目施刑。

  [44]吊问:慰问。

  [45]内廨:官署的内舍。廨,官署房舍的通称。

  [46]薪水:柴草和水。

  [47]格:拒;抵挡。

  [48]夤缘当路:通过关系,贿赂当权者。

  [49]登:登州,明清时为府,府治在今山东省牟平县,后迁至蓬莱县。

  [50]同知将军,犹言副将军,同知,佐贰官秩。

  [51]一饭不敢忘:汉代韩信,少年贫困,曾钓鱼于淮阴城下,接受漂母 赠食。后来,韩信为楚王,不忘一饭之德,酬谢漂母千金。见《史记·淮阴 侯列传》。

  [52]荆卿:指荆轲。荆轲曾奉燕太子丹之命刺秦王,不中,被秦王所杀。 见《史记·刺客列传》。

  [53]“苟有其人”二句:意谓如果多有几位像田七郎这样的人物,将可 以弥补天道惩恶的疏漏。天网,上天设置的罗网,喻天道的制裁;语出《老 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54]“世道茫茫”二句:意谓社会黑暗,只恨像田七郎这样的人太少了。 茫茫,昏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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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田七郎》亦是现实社会生活实录,武承休家富有而喜交游,所交往皆名士,却有神灵在梦中告知,田七郎乃真正有义气讲信义之好汉,武承休尽力交往,七郎母亲严词拒绝,后来经过艰难曲折,才成为至交: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但祝公子百年无灾患,即儿福。”

  七郎母云: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不轻易接受人之恩惠,一旦得到武承休之巨大帮助,则必以性命交往,有难同当矣!不过,七郎为田猎打死人,即有理亦说明其遗传生命结构之缺陷严重也。而武承休之三个跟班中,主人最喜欢的,亦是最危险的:

  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

  这个林儿就是武家之祸根,然武承休最喜欢此人,因其巧言令色也。御史之弟无知,结纳林儿为仆,武家要人不理,于是诉讼官府,互相残杀开始矣!然若当事官员秉公办事,则危险或可消解。此时田七郎杳然不见,其实暗中为武承休报仇: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怞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躁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突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月余,禽犬环守之。武厚葬之。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七郎为民除害,大快人心!而自己英勇牺牲,义无反顾,其子后来为将军,武承休八十余去世,破产夤缘当路得免,大彻大悟,看破红尘矣!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蒲松龄盼望天下多七郎,可见世道茫茫,冤屈太多而无人审理也。邪恶者若知道世上七郎甚多,其心必有所畏惧,其行必有所收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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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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