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七

时间:2019-11-04 20:14:53 编辑:文言文之家

原文

  徐继长,临淄人,居城东之磨房庄。业儒未成,去而为吏。偶适姻家,道出于氏殡宫。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徐酒渴思饮,揖叟求浆。叟起邀客人,升堂授饮。饮已,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何如也?”徐亦疲殆,遂止宿焉。叟命家人具酒奉客,且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君清门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徐踧踖不知所对。叟即遣伻告其亲族,又传语令女郎妆束。顷之,峨冠博带者四五辈,先后并至。女郎亦炫妆出,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乱,但欲速寝。酒数行,坚辞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爱止。徐问其族姓,女曰:“萧姓,行七。”又细审门阀,女曰:“身虽陋贱,配吏胥当不辱寞,何苦研穷?”徐溺其色,款昵备至,不复他疑。

  女曰:“此处不可为家。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行将自至耳。”徐应之。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及觉,则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籍黍穰尺许厚。骇叹而归,告妻。妻戏为除馆,设榻其中,阖门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相与共笑。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毋已在室耶?”及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见二人入,桥起逆之,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参拜恭谨。妻乃治具,为之合欢。女早起操作,不待驱使。

  一日曰:“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徐虑仓卒无以应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姊烹任而已。”徐告妻,妻诺之。晨炊后,果有人荷酒胾来,释担而去。妻为职庖人之役。晡后,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一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斗挂屋角,欢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视案上,杯柈俱空。笑曰:“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自涤,促嫡安眠。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馔,亦大笑话。明日合另邀致。”逾数日,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客至,恣意饮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徐问之,群笑曰:“夫人为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妖艳,善笑能口。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行觞政,徐为录事,禁笑谑。六姊频犯,连引十余爵,酡然径醉,芳体娇懒,荏弱难持。无何亡去,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近接其吻亦不觉,以手探裤,私处坟起。心旌方摇,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绫巾,窃之而出。迨于夜央,众客离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摇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徐拳拳怀念不释,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复乌有,意顼顼不自得。女问之,徐漫应之。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目。”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女曰:“彼与君无宿分,缘止此耳。”问其故,曰:“彼前身曲中女,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人语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来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允其所请。适以冗羁未遽往,过夕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扪之缘也。过此即非所望。”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相别矢,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前之惑。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可知。”徐喜从之,女握手飘然履虚,顷刻至其家。黄甓广堂,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异。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即张筵作会。女便问诸姊妹。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唤婢请六娘子来,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简默,不似前此之谐。少时,叟媪辞去。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六姊微晒曰:“轻薄郎何宜相近!”女执两人残卮,强使易饮,曰:“吻已接矣,作态何为?”少时,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徐牵衣长跽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六姊大惊,推徐起曰:“祸事忽临,奈何!”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无迹矣。

  徐怅然少坐,屋宇并失。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徐托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答曰:“不见。”细认其处,乃于氏殡宫也。怏怏而归。尤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而竟无消息矣。董玉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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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徐继长是临淄人,家住城东的磨房庄。他想凭读书考取功名,没有成功,就去当了个胥吏。他偶然一次到亲家去,要经过徐家的坟墓。他傍黑才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路过那坟墓时,看那里楼阁林立十分漂亮,有一个老头在门前坐着。徐继长喝酒喝得口渴,想喝水,就向老头作个揖求给一碗水。老头站起来,请他进去,来到大堂上给他送上水。徐继长喝完了水,老头说:“夜里路难走,暂且留在这里住下,明天一早再走怎么样?”徐继长也很疲乏了,就很高兴地答应了。老头让家里摆上酒招待客人,他对徐继长说:“我有一句活,您不要嫌我莽撞。您家门风清白令人敬仰,可以依托结亲。我有一个小女儿,想把她嫁给您,希望您肯收纳。”徐继长为此而恭谦不安,不知怎么回答为好。老头就派人告诉亲属族人,又传话给女儿妆扮。时间不长,有四五个戴着高高的帽子、束着宽长衣带的人,先后来到。那女子也穿着光彩夺目的衣服出来,身姿客貌十分出众。于是大家坐在一起饮酒吃饭,徐继长神魂迷乱,只想快些入洞房。敬了几次酒后,他就坚决推辞不喝了。老头就让小丫鬟领着夫妻二人来到新房,共享夫妇之乐。徐继长问女子姓氏和家族情况,女子回答说:“姓萧,行七。”徐继长又问家世,萧七说:“我虽然出身鄙贱,见识浅薄,配一个胥吏,想来还不至于辱没你,何苦这么问个没完没了!”徐继长迷恋她长得漂亮,又待自己十分热情周到,不再怀疑什么。萧七说:“这里不可以做为家,我知道你家姐姐为人和善,可能不会阻挠我们,你回去打扫一间房子,我自己到时候会去。”徐继长答应了,说完就搂着她,迷迷乎乎地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怀中已经空无所有。这时天色已亮,松树遮蔽着晨光,他身子底下铺着一尺来厚黍穰。徐继长又吃惊又感叹地回到家里,把所遇到的事告诉了妻子。他妻子闹着玩似的给打扫了一间房子,在里面摆上床,关上门出来,对徐继长说:“新娘子今天夜里就来了。”说着夫妻二人一起笑。太阳落山了,妻子开玩笑地拉着徐继长打开门,说:“新娘子莫非已经在屋里了么?”一走进门,就见一个漂亮的女子穿着华丽的衣裳坐在床上。那女子见两个人进来,很快地站起来迎接。徐继长和他妻子都被惊呆了。那女子捂着嘴吃吃地笑,向夫妻二人行礼,态度十分恭谨。徐继长的妻子于是为他们安排好床被,让他们二人睡在一起。

  萧七每天早早起来,操持家务,不用人支使。有一天,她对徐继长说:“我的姨们和姐姐们都想来咱们家看看。”徐继长担心匆忙之间,没有东西招待客人,萧七说:“她们都知道咱家不富裕,都先送来吃的使的,只是麻烦咱家姐姐烹调一下而已。”徐继长把这事告诉了妻子,他妻子答应了。早饭之后,果然有人挑着酒肉来了,那些人放下担子就走。妻子担负了厨师工作。傍晚时分,有六七个女子来到,年纪大的不过四十来岁,她们围坐在一起饮酒,闹得满屋子都是笑声。徐继长的妻子趴在窗户上向里看,只见丈夫及萧七相对而坐,别的客人都看不到。北斗星转到屋角时,客人欢欢喜喜地走了。萧七送客还没有回来,妻子一看桌上,杯里盘里都光光的,她笑着说:“这群丫头想来都饿了,吃得就象狗舔肉板那么干净。”工夫不大,萧七回来了,一再诚恳地向徐妻道劳,抢过食具自己去刷洗,催促徐妻去睡。徐妻说:“客人来到我们家,让人家自带吃的喝的,这是一个大笑话,明天应当另请一回。”

  过了几天,徐继长听从妻子的话,让萧七再请客人来。客人来了,尽情吃喝,只留着四碗菜,不动筷子,客人们笑着说:“那人说我们坏话,这些留给做饭的人。”席上有二个女子,年纪有十八九岁,穿着白鞋、白衣,说是新近丧夫,萧七称她为“六姐”。六姐长得很漂亮,媚态十足,能说爱笑。她与徐继长渐渐熟悉了,就不断用调笑的话嘲弄徐继长。行酒令时,徐继长担任监督人,按规定不许说笑。那六姐多次违犯,连续被罚十多杯酒,喝得满脸通红地醉了,身体娇软无力,懒洋洋的,难以支持了,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徐继长端着蜡烛去找,原来她正在床上帐子里酣睡。徐继长走近与她接吻,她也没醒。把手伸进她裤子里,觉得她私处隆起。徐继长心里正有些把持不住,席上人都呼唤他,他赶紧给六姐整理衣服,见六姐袖子里有块绫巾,他偷着收了起来,然后才出来。等到夜深了,客人们都站起身要走,六姐还没醒。萧七进去摇动她,她才打着呵欠起来了,系好裙子,理理头发,跟着大家一起走了。徐继长对六姐十分惦记,心里总放不下,想要在没人的地方打开看一看那条她留下的绫巾,一找,却不见了。他还疑惑是送客时丢在道上了,就拿上灯仔细在台阶上寻找,哪里都没有,心里若有所失,很不开心。萧七问他,他随便地应付两句。萧七笑着说:“不要说谎,那绫巾人家已经拿走了,白费了你的精神了。”徐继长很吃惊,就把实情告诉了她,并且说对六姐很思念。萧七说:“她与你命中没有更深的缘分,你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徐继长问她缘故,萧七说:“她的前生是个妓女,你是个读书人,你见了喜欢上了她,因为父母阻拦,愿望没有得到满足,你就因此得病,病势危重,你托人对她说:‘我已经不行了,只要你能来,让我摸一摸你的身体死也无憾。’她被你的情意感动了,答应了你的要求。碰巧因为琐事缠身,未能很快赶到。第二天去时,病人已经死了。所以她与你是在前世有这么一摸的缘分。超过这个就不能实现了。”后来徐继长再设宴招待哪些女子时,只有六姐不再来了。徐继长怀疑是萧七忌妒,心里对她很有些不满。

  一天,萧七对徐继长说:“你因为六姐的缘故,没道理把罪过加在我的身上。实在是她自己不肯来,为什么怪罪我呢?现在我们八年相爱,就要分别了,让我为你尽量想一个法子,用来解除从前你对我的怀疑。她虽然不来,难道也不让我去吗?到她那里去找她或许人能胜天,也说不定。”徐继长很高兴,就跟随着她。萧七握着他的手,飘飘乎乎地就像在空中行走一般,一会工夫就到了她的家。黄砖大屋,院里门户很多,道路曲曲折折,和初次所见没有多少不同。岳父岳母一起出来,说:“我们的笨女儿长时间承蒙你爱护照顾,我们因为年老体衰,没能到家探望,你大概会怪罪吧!”说着就摆上酒席。萧七便问起几个姐妹来,她母亲说:“她们都各自回到她们自己家里去了,只有你六姐在哪!”立即就让丫环请六娘子来,过了很久,六姐也没出来。萧七进去,拉着她才出来。六姐低着头沉默不语,不像以前那样自然。过了一会儿,老夫妇告辞离开了,萧七对六姐说:“姐姐自尊自重,让人家怨我。”六姐微笑说:“轻薄男子,怎么能接近呢?”萧七端起两个人饮过的酒杯,逼他们交换了喝,说:“吻也接过了,还用得着作什么姿态!”过了一会儿,萧七走开了,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徐继长突然起来走近六姐,六姐躲闪拒绝。徐继长拉着她的衣服跪着央求她,六姐态度缓和了,二人拉着手走进内室。刚要解衣带,忽然听到嘶喊声惊天动地,火光直照门窗。六姐大惊失色,推开徐继长站起来,说:“灾祸突然降临,怎么办广徐继长在这紧迫时刻,也不知怎么办好,而这时六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徐继长若有所失地坐了一阵,一看房屋全没了。这时有十几个猎人,扶着鹰,拿着兵器来到跟前,吃惊地问:“什么人夜里藏在这个地方?”徐继长托词说是迷路了,并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他们。一个猎人说:“刚才追赶一只狐狸,你见到了吗?”徐继长回答说:“没有见到。”他仔细一看,这里原来是徐家坟地,便闷闷不乐地回家了。他还希望萧七再回来,早晨起来听喜鹊叫,晚上看灯光,用来占卜,可是一直也没有消息了。这个故事是董玉珐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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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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